去刚果金之前，我对这个国家的印象停留在"世界地质博物馆"、"非洲心脏"和丰富的矿产资源。
真正在金沙萨和卢本巴希工作了两年后，我才发现自己对"投资陷阱"这个词的理解有多么浅薄。
第一次真正震撼到我的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停电夜晚。
01 一次停电引发的思考
那是我到刚果金的第二个月，刚果金全国通电率仅为6%，金沙萨又一次断电了。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查看停电通知，想看看什么时候恢复供电。
结果发现一个让人绝望的现象：根本没有任何官方的停电预告或恢复时间表。当地人告诉我，这种情况"很正常"，有时候一停就是好几天。
我问房东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，他很无奈地说："谁知道呢，可能今晚恢复，也可能下周。矿企都要自己买发电机，没有发电机就别想正常生产。"
这件事让我开始思考什么叫做投资环境。在国内，我们习惯用税收优惠、政策扶持、便民服务来衡量投资吸引力。但刚果金告诉我，连最基本的电力供应都无法保障的地方，再多的优惠政策也是空中楼阁。
更让我震惊的是，刚果金98.7%的电力来自水力发电，由于发展水平落后，缺乏基建和养护资金，明明拥有丰富的水力资源，却无法为国民提供稳定的电力供应。
02 一次"简单"的物流运输
如果说电力短缺只是让我觉得刚果金基础设施落后，那么一次运输铜精矿的经历则让我重新认识了什么叫做物流噩梦。
我们公司要将一批铜精矿从科卢韦齐运到南非德班港，按照地图上的距离，这段路程大约1800公里，在国内最多两天就能到达。
但当地的物流公司告诉我，这趟运输至少需要两周时间，费用是国内同等距离的5倍以上。
"为什么会这么慢这么贵？"我不解地问。
物流经理苦笑着解释："你看看我们的道路状况就知道了。刚果金全国公路总长15.2万公里，其中路况较好的路段仅占总里程的23%，大部分乡村公路名存实亡。卡车经常陷在泥坑里，有时候一陷就是几天。"
果然，这批货物在路上走了整整18天。期间卡车陷入泥坑3次，遇到武装检查点被勒索2次，还因为一座桥梁坍塌绕行了500多公里。
拿到最终的物流账单时，我发现运输成本竟然占到了产品价值的30%以上。这还不包括途中的各种"意外费用"——给检查点的"小费"、修理卡车的费用、额外的保险费等等。
在中国，我们总是抱怨物流成本高。但刚果金让我看到的是，真正的物流地狱是什么样子——不是成本高的问题，而是根本无法保证货物能按时安全到达的问题。
03 与政府官员的"谈判"艺术
刚到刚果金时，我对当地的政策环境持乐观态度。毕竟政府一直在宣传要吸引外资，改善投资环境。
第一次与矿业部官员打交道，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。
我们需要办理一个矿权续期手续，按照法律条文，整个流程应该在30个工作日内完成。我天真地以为提交材料后就可以安心等待了。
两个月过去了，毫无进展。我去询问进度，负责的官员告诉我："文件还在审查中，可能需要'额外的程序'。"
当地的合作伙伴私下告诉我，这种"额外的程序"通常意味着需要支付一些"加急费"。但即使支付了这些费用，也不能保证流程会加快，甚至不能保证最终会获得批准。
更糟糕的是，2025年2月24日，刚果民主共和国表示将暂停钴出口四个月，以控制国际市场上的供过于求，政策说变就变，完全不考虑企业的实际情况。
这次矿权续期最终花了5个月时间，期间我们支付了各种"咨询费"、"加急费"、"协调费"，总额接近项目预算的10%。最关键的是，在这5个月里，我们的生产处于半停滞状态，损失难以估量。
04 "合作伙伴"的真面目
在刚果金做矿业投资，政府会要求你与当地的国有企业"合作"。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象征性的股权安排，直到亲身经历了与吉卡矿业公司的合作。
2025年1月10日，刚果金矿籍管理局发布公告，提醒58家矿企还未履行转让10%股份给刚果金政府的义务，我们公司也在这个名单上。
更要命的是，这个"合作伙伴"虽然不出资、不出力，但却要分享利润，还要在重大决策上拥有否决权。
有一次，我们计划投资500万美元购买新的选矿设备，提高生产效率。这个决策经过了详细的可行性研究，IRR（内部收益率）超过25%，是个明显的好项目。
但吉卡矿业的代表以"需要进一步研究"为由，否决了这项投资。后来我才明白，他们希望设备采购合同能够给他们的关联公司带来一些"机会"。
这种合作模式让我想起了一个比喻：你出钱出力开餐厅，"合作伙伴"什么都不做，但要分一半利润，还要决定菜单上卖什么菜。
05 安全环境的现实考验
刚果金的安全风险主要体现在民众抗议、武装冲突、恐怖袭击等方面。特别是在东部三省，涉华安全风险事件较多。
虽然我们的项目在相对安全的加丹加省，但安全问题依然如影随形。
项目刚启动时，当地村民就因为土地补偿问题组织了抗议活动。他们封锁了通往矿区的道路，要求重新谈判补偿标准。
抗议持续了整整一个月。期间我们尝试与村民代表谈判，但发现根本没有一个统一的代表机构。今天达成协议的人，明天就被其他人推翻，永远没有一个能够"一锤定音"的权威。
最终我们支付了原计划3倍的补偿费用，才算平息了这次抗议。但类似的问题此后不断出现——环保抗议、就业抗议、文化保护抗议，每一次都要重新谈判，重新付费。
我的一个朋友在东部的南基伍省有个金矿项目，情况更加恶劣。当地武装组织直接控制了矿区，要求支付"保护费"。不交钱就无法正常生产，交了钱也不能保证安全。最后他不得不放弃项目，损失超过2000万美元。
06 国际巨头的撤离警示
最让我深思的是国际矿业巨头在刚果金的遭遇。
继自由港-麦克莫兰2016年前后出售刚果（金）Tenke铜钴矿后，近日又传出嘉能可酝酿剥离在刚果（金）的Mutanda和Kamoto铜钴矿资产。
这些都是世界级的矿业公司，拥有雄厚的资金实力和丰富的海外经验。如果连他们都无法在刚果金立足，普通投资者又怎么可能成功？
嘉能可加丹加矿业公司发布公告，其持股75%的刚果金子公司Kamoto Copper Company(KCC)因未解决其自2014年披露的资金缺口问题，受到另一股东刚果金国家矿业公司的法律诉讼，以求解散KCC。
2010年5月10日，美国之声（VOA）援引刚果民主共和国(刚果金)矿业部长的幕僚长的话称，紫金矿业中非发展基金有限公司联合收购刚果铜矿开发商的协议，"违反有关规定，在刚果(金)没有效力。"
这些案例告诉我们一个残酷的现实：在刚果金，即使你拥有合法的手续、雄厚的资金和先进的技术，也随时可能面临政策变化、法律纠纷、强制股权稀释等风险。
我认识的一个澳大利亚矿业工程师，他在刚果金工作了15年，参与过7个不同的项目。他告诉我："在这里，没有任何协议是不可更改的，没有任何承诺是永久有效的。政府可以随时以各种理由修改游戏规则。"
07 环境治理的双重标准
刚果金一方面声称要发展绿色矿业，另一方面环境法规执行能力有限，矿业开发过程中可能出现不符合国际环保标准的情况。
我们在项目环评阶段发现了这种双重标准的荒谬性。
政府要求我们按照国际最高标准进行环境影响评估，聘请国际咨询公司，花费了近100万美元制作了一份详尽的环评报告。
但在实际审批过程中，负责审查的官员根本没有相应的专业背景，无法理解报告中的技术内容。最终的审批依据不是科学数据，而是"关系"和"协调费"。
更讽刺的是，刚果金缺乏专门的环境法庭，许多环境违法行为只能通过普通法庭进行审判，这导致一些环境违法行为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。
我们严格按照环保标准建设的同时，隔壁一个当地公司的项目直接向河流排放废水，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。
这种双重标准不仅增加了我们的成本，更重要的是造成了不公平竞争。守规矩的企业成本高昂，违规的企业反而获得竞争优势。
08 重新认识投资风险
在刚果金工作两年，我对"投资风险"这个词有了全新的理解。
风险不仅仅是汇率波动或市场价格下跌，更是整个投资环境的不可预测性。是政策朝令夕改，是基础设施严重滞后，是法治环境缺失，是安全威胁无处不在。
根据世界银行于2023年发布的《刚果民主共和国国家经济备忘录》显示，采矿业是刚果金GDP的重要组成部分，2017年占全国GDP的17.4%、政府总收入的55%、出口总额的99.3%。矿业如此重要，但投资环境却如此恶劣，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。
更让我感到无奈的是，刚果金矿业仍然面临基础设施不足和技术落后的挑战，例如运输网络的缺乏和电力供应的不稳定。虽然其铜矿的矿石品位（平均为2%～3%之间）远高于全球平均水平（约0.8%），但交通瓶颈严重限制了铜的出口效率。
刚果金让我明白，真正的投资地狱不是回报率低，而是你根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，你今天的投资明天可能就血本无归。
最重要的是，这种不确定性是系统性的——不是某个具体项目的问题，而是整个国家治理体系的问题。个人或企业的努力很难改变这种大环境。
写在最后：
离开金沙萨的那个早晨，我看着窗外破败的基础设施和混乱的交通，想起了一句当地流传的话："上帝给了刚果金丰富的矿产，却忘了给它一个能够合理开发这些资源的制度。"
这或许就是刚果金矿业投资的真正悲剧：拥有世界最丰富的矿产资源，却成为世界最不适合矿业投资的地方。
那些考虑在刚果金投资的朋友们，我想说：不是所有闪闪发光的东西都是金子，有些可能是陷阱。在这个被誉为"世界地质博物馆"的地方，最珍贵的不是地下的矿产，而是投资者的理智和谨慎。
旅行贴士：
如果一定要到刚果金进行商务考察，建议：
1. 必须购买全面的医疗和意外保险
2. 携带充足的现金（美元），当地银行系统不完善
3. 提前联系可靠的当地安保公司
4. 准备好应对长时间停电的备用电源
5. 所有重要文件都要准备多份复印件
6. 建议从南非约翰内斯堡转机，避免直飞
7. 疟疾预防药物必不可少
8. 不要携带贵重物品和电子设备
